看了梁谷音艺术表演专场,《思凡·下山》中的小尼姑,《佳期》中的红娘,《烂柯山》中的崔氏,她所塑造的一个个艺术形象又展现在眼前,姿态万千,已经化成她的符号,人们要品味的就是她在表演中的那种风格,那种情调、那种韵味,只有她才能做到,别的演员是无法代替的。是那张节目单才使人从欣赏的幻觉中清醒过来,原来在台上表演的都是梁门弟子,她们再现了梁谷音的表演艺术是那样的惟妙惟肖,用鉴赏书画的俗语来说,几可乱真了。从中可见老师传艺之认真尽情,弟子们学之体验入微,薪火之间不再相隔而融为一体了。
感叹之余转而又想,这些剧目都是梁谷音的看家戏,这些人物的艺术形式,是她把师辈的奶汁吸吮在自己的血液中,又用自己的生命使之升华,哺育出梁谷音的独特的表演艺术,她是视之比生命还珍贵的。而今她都传授给学生了,不是一个,而是一批,那她今后还有什么剧目可演呢?我知道,在人生的旅途上,梁谷音又升了一级,如今是外婆式的人物了,难道她已感到青春不再,要把舞台让给后人了?她是以舞台为生命的人,想来还不会有韶华已逝的伤感。
在如怨如诉的弦管声中,一声低吟“世间何物似情浓,整一片断魂心痛”,别具一种哀艳的杜丽娘走了出来。看,梁谷音登场了,扮演的是杜丽娘,演出的是《牡丹亭》中“离魂”一折。以《牡丹亭》的结构而论,前半部是杜丽娘的戏,以游园、惊梦、寻梦、写真、离魂诸折来突出杜丽娘的形象。离魂一折写的是百千情事,一死而止,但死又不足以尽情的境界,是汤显祖为情“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写作《牡丹亭》的主旨所在,既是杜丽娘的戏的高潮,又有着承上启下的转折,是极为重要的一折,也是极为难演的一折。《审音鉴古录》说:“此系艳丽佳人沉疴心染,宜用声娇气怯,精倦神疲之态。或忆可人,晴心更洁;或忆酸楚,灵魂口微。虽死还生,当留一线。此情此境,四百年间几人得到?”对这样一出唱做并重的戏,无论谁演都是挑战。正因为难,所以四百年来,演出此折者并不多。也正因为难,梁谷音另辟戏路,作一番新的创造。
闺门小姐杜丽娘的内心世界本是单纯明净,游园时品赏姹紫嫣红,良辰美景,正是这“恼人的春色”,给她带来了一层淡淡的幽怨,激发了她青春的苦闷。梦中幽会时那种“千般爱惜,万种温存”,唤醒了杜丽娘的情与性,虽是幻影,但她不计虚实,开始了对真情的苦苦追求。但是梦境不在,“寻来寻去,却不见了。”伤心、幻灭,心受渴望爱情的煎熬,已肝胆尽裂,而死意已定。梁谷音以春蚕吐丝的形体变化,舒展、含蓄、又富有情感的特点的细腻表演,把以往的情景心境一层一层地铺展在观者的心中,带着观者和角色一起浸沉在回味之中。她的表演给观者留下这样的审美体验,在“朦朦月色,微微细雨”中,处在弥留之际的少女,不是凄凄惨惨,而是有着温馨,憧憬着未来。
“海天悠,问冰蟾何处涌?玉杵秋空,凭谁窃月把嫦娥奉?甚西风,吹梦无踪,人去难逢,须不是神挑鬼弄。在眉峰,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一曲“集贤宾”,梁谷音浅吟低唱,每个字都似乎在口里转了转才吐出,声音似乎放出来又收回去,婉转深沉宽厚,一洗过去她那花旦明丽清脆甜美的唱腔,加上她那沉练稳健、欲放还收的表演功夫,把一个“精倦神疲之态”的杜丽娘活脱脱地表现出来。
梁谷音演戏很懂得以眼神来传达角色的内在情感。在花旦戏中,她的眼睛左顾右盼,上下翻转,传心煽情,真如秋夜月明林间,有着清幽灵动之美。而在离魂一折,虽是泪眼问天,但梁谷音演来却目中无泪,没有悲哀,没有迷惘,始终在凝重专注中带着期望。把杜丽娘对情感的期望,对情感的留恋,对情感的去处,一一从眼神中传达来。汤显祖在剧中的“但愿那月落重生灯再红”,却是点睛之笔,不但是离魂一折的点睛,也是牡丹亭全剧的点睛,更是梁谷音的点睛表演。一曲“黄莺林”唱腔和眼神的变化,使杜丽娘的情感升华了。
从《牡丹亭》演出的历史来看,在离魂这一折中演员的表演有开眉、挺尸这样的规定动作,前几年《牡丹亭》全本演出及青春版《牡丹亭》,对离魂这一折也有着各自的理解和各自的演法。梁谷音走的是删繁就简的路子,在杜丽娘离魂的刹那,她手持柳枝,轻移舞步,外露悱恻,内含希望,如梦如幻,绰约如仙,真的把杜丽娘的“魂”给演出来了。
梁谷音是花旦行当,花旦的表演风格都是从她的骨子里磨炼出来。而今客串闺门旦,可以说是对花旦的程式不留痕迹,虽不是脱胎换骨,付出的艰辛是可想而知的。书画艺术可以老来变法,渐入佳境,戏曲表演艺术则是“青春宝”。而梁谷音的表演,可以使人相信:老树著花无丑枝。何况梁谷音尚未老,观众心中对她新的创造又升起了新的期望,好戏还在后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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