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剧的故事
昆剧是中国最古老的戏曲剧种之一,也是艺术上最成熟、影响最深远的剧种之一。

传说明太祖朱元璋登基不久,在接见一个昆山的百岁老人周寿谊时就问他:“听说昆山腔很不错,你也会唱吗?”昆山腔就是原始的昆剧,如果从元末(14世纪中叶)算起,昆剧的历史有六百多年了。但是在头两百年,昆剧影响不大,还是一个小小的江南地方戏。到了16世纪中叶的嘉靖时期,出了个太仓人魏良辅,把自己关在楼上十年,带着一些伙伴和弟子,还有女婿,对昆腔音乐细细琢磨,革新创造,推陈出新一番,比原先大为优美动听,被称为“水磨腔”,很快在艺术竞争中占先,传播四方,距现在也有四百余年了。世界各国的戏剧品类历时五六百年还有原状可寻的,大约只有昆剧和日本的能乐。

昆剧几百年历程,随着时代变化,自然有盛有衰。盛时宫廷里巷、首都边区,到处都有昆剧艺人足迹。明代后期昆剧即已进宫。康熙乾隆多次南巡,每到苏州都要看昆剧,还选演员带回北京。许多贵族高官分到各地,大都要带家庭戏班去,甘肃、云南、广东等地都有昆班演唱。令人哭笑不得的是有些官僚犯法,充军宁古塔(黑龙江境内),竟也会带几个演员去。可见昆剧迷人之深。

宫廷、官府、士大夫迷恋昆剧,市民老百姓同样热爱。清初传奇作家袁于令夜间坐轿回家,过一大户门口,听见里面在唱《霸王夜宴》,一个抬轿子的摇头说,这么好的月夜,为什么不唱“绣户传娇语”,却唱什么霸王!“绣户传娇语”正是袁于令名作《西楼记》的唱词。袁于令高兴得几乎从轿子上掉下来。

昆剧发展到乾嘉之后,日益走向雕琢词藻的死胡同,脱离群众,开始衰落。然而无论如何衰落,始终老而不朽,衰而不亡。即使到了国民党统治时期,凄惨得一个专业都没有了,也总有一些民间力量,一些铁杆发烧友为昆剧输液输血,保护着若干艺术力量,等待时机再生。像吴梅、俞平伯、赵景深等教授都是昆剧的护法神。

昆剧生命力为什么这么强?

两个主要原因:(一)昆剧有着极为深厚的传奇文学基础;(二)昆剧有着成熟的优美典押的舞台艺术(主要是表演和音乐)体系。

昆剧从一开始就是以演元明间的优秀南戏、传奇起家。先是《琵琶记》、《荆钗记》、《白兔记》、《拜月亭》等,待到魏良辅革新昆腔之后,许多著名作家,从写《浣纱记》的梁辰鱼、写《玉簪记》的高濂等起,更都是按照昆剧的路数写作传奇。昆剧得到丰富的文学营养。优秀的传奇名著,大都具有曲折的情节,一定程度的人民性,丰满生动的人物形象,优美或朴实的诗句语言。这里举几个简单的例证。

比如,《琵琶记》写赵五娘的悲苦遭遇,写她把米饭给公婆吃,自己背地里吃糠时唱的[孝顺歌],把进京赶考的丈夫比作米,自己比作糠,“糠和米,本是相倚依,谁人簸扬你作两处飞,一贱与一贵,好似奴家与夫婿,终无见期”。多么准确又朴素动人的比喻。陈毅元帅少时看过《琵琶记》,后来说:赵五娘“悲苦动人之处,迄今恍惚犹在心目。……真使我领略悲剧至味……”

又如汤显祖的《牡丹亭》,最近因上海昆连演三本成为热门,写杜丽娘同柳梦梅生可以死、死可以生的深沉情爱,写春天是“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写杜丽娘心情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等等,到现在读了都像饮酒似地令人陶醉。

再如那很少的孔尚任《桃花扇》中的[余韵],写苏昆生、柳敬亭等几个遗民悲吊明孝陵残破景象,唱的一套[哀江南]实在是绝唱,特令人震撼的是末曲中“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何等形象的历史概括。这样的文学语言,如何能忘?

昆剧最兴旺时有一句话:“家家‘收拾起’,户户‘不提防’”,指的是李玉《千钟禄》中的“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和洪昇《长生殿》中的“不提防余年值乱离”那些曲词,都是广被传唱的名剧名曲。

这样的皇皇大作太多了,构成了整个昆剧大厦的坚实地基,也是中国文学的传世之宝,像磁石般永远吸引住眷爱她的人,这是多么可贵可爱的民族文化宝藏。

昆剧舞台艺术中的音乐唱腔,明代徐文长就说她“流丽悠远……听之最足荡人”。她是昆剧的翅膀,带着昆剧飞向四方。这里不用多说。再稍说说表演艺术。

因为有这么多优秀剧作,塑造了各种性格丰满的人物形象,必然对演员的表演创造有高度要求。崔莺莺、敫桂英、李白、林冲等等岂是轻易就能演得好的?于是逼得有出息的演员不仅要有基本功,不仅能活用程式,更要有较高的文化教养,还要懂得向生活学习,这样才能锻炼出高度的艺术表现力。

有名的故事是侯方域写的《马伶传》中的马锦:他同一李姓演员对台赛演《鸣凤记》中的严嵩,大失败,于是改装到北京顾秉谴相国府中做仆人,观察权相仪态,三年后回到南方再赛,大获成功,李姓演员佩服得“匍匐称弟子”。

有趣的是侯方域自己家里就有类似之事。他父亲侯恂是戏迷,为了使他的家庭戏班演员能“穷工极态”,竟把小演员装做随从带到上朝前的休息室,去观察“诸大老贤奸忠佞之状”,好让他们“效之排场,取神以逼真……”

明嘉靖时一个演员颜容,演《赵氏孤儿》中公孙杵臼,观众不满意,他回家痛打自己耳光,一个人反复排练,一阵说,一阵唱,一阵哭,深入揣摩,后来再演,观众都感动流泪,他也才满意。

康熙年间,苏州城里某一戏班临时少了一个净角,不得已从农村戏班现抓了一个名叫陈明智的演员。此人矮小木讷,貌不惊人,毫无大花脸气度,大家很失望,没想到一等他演的霸王化装出场,人也高了,身也壮了,龙跳虎跃,耸喉高歌,完全变样,震动全场。后来此人被康熙调到北京去教习内府戏班长达二十年。

明清之际这类演员故事甚多。由于演的都是名作,演艺又高,许多知名文人学士如张岱、吴梅村、龚鼎孳、纪晓岚、焦循等都为他们写传、赠诗,同他们交朋友。昆剧演员的这种文化氛围,可以说已形成传统,直到现在。

这样的剧作,这样的音乐,这样的表演,怎么能不把昆剧推上繁盛之境,怎么能不代代相传,流播广远。

昆剧从清代后期开始的衰落,外因是社会动乱,竞争激烈,内因则是艺术走向凝固保守,没有继续推陈出新。这种衰颓情势直到新中国建立后才有了转机。人们都知道,1956年《十五贯》的轰动,被称作“一出戏救活了一个剧种”。但今天回顾,《十五贯》的作用是给昆剧喝了一碗续命汤,真正起根本作用的,是一茬接一茬的人才培养。

早在20世纪20年代初,在昆剧已经岌岌可危之时,苏州和上海的有识之士穆藕初等倡办了苏州昆剧传习所,在俞粟庐、俞振飞父子支持下,培养了几十个“传”字辈演员。可以说,此后40年,南方昆剧的局面基本上就是靠这批力量苦苦支撑的。没有周传瑛、王传淞等,就很难设想《十五贯》能有如此光彩的。

建国初期,国家高度重视挽救昆剧,华东戏曲研究院在1954年举办了昆剧训练班,不久就改为上海戏曲学校昆班,昆剧大师俞振飞担任了校长,而昆班的老师大都是传字辈,沈传芷、朱传茗、郑传鉴……北京、江苏、浙江、湖南等地也都陆续组团办学。这一时期培养的演员,例如张继青、蔡正仁、汪世瑜、李淑君等等,可以举出不少于50个响亮的名字,像一颗颗闪亮的新星闪耀在昆剧的苍穹。然而好景不长,“文革”旋风一起,所有专业和业余的昆剧全部被压碎,所有演员都被迫改行,昆剧沉入了她几百年中最黑暗的深渊。但是昆剧的魅力使得所有的昆剧人“人还在,心不死”,一旦阴云扫尽,他们从各个角落钻出来,又聚在昆剧大旗之下迎接新的黎明。但是这一代人耽误了最好的十年艺术青春,昆剧又面临危境。于是他们脱衣换鞋,重入练功房,弯腰踢腿,再上舞台。一二年间各地又都办起了新的培训班,很多中年一代像上海的张洵澎、王芝泉等不仅自己,又都成了老师。他们教出来的接班人现在也都冒出了地平线,扬鞭跃马向我们奔来了。

这一时期,一个重要的故事是,1984年俞振飞代表许多中年昆剧家出面上书党中央,汇报昆剧界情况,要求重点保护国之瑰宝的昆剧。俞老谨慎,在信后签名还附写了一句:“因患白内障,写小字有困难,故嘱学生岳美缇代书,敬希鉴谅。”信送上去后很快就得到胡耀邦同志亲笔批示,昆剧界兴奋得如同沸水。

没有多久,文化部就正式建立了振兴昆剧指导委员会。

(作者:刘厚生)

 

作者简介:刘厚生,著名导演、戏剧评论家、文艺理论家。原籍江苏镇江,1921年生于北京,1931年移居上海。1937年考取南京国立戏剧专科学校(第三届)导演系,1938年10月加入中国共产党。曾任《人民戏剧》主编、中国剧协秘书长、书记处书记。1985年当选中国剧协副主席。同时兼任中国戏曲学会副会长、《中国戏曲志》编委会副主任等职。自40年代起,陆续撰写了剧本、剧评、戏剧理论研究及散文等共约四五百篇,散见各报刊。1996年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刘厚生戏曲长短文》一书(37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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