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剧:“PK”了100年的“超女”

“绍兴文戏”“PK”掉了“落地唱书”;女角“PK”掉了男角;5857出剧目中“PK”出了《梁山伯与祝英台》……100年来,越剧始终在“PK”,并因此从地方戏的“海选”中脱颖而出,夺得戏曲界第二把交椅。今天越剧的“PK”,是露天与剧场的“PK”,舞台与电视的“PK”

1906年,三月初三女儿节,民间传说中王母娘娘的生日那天,浙江嵊县(今浙江嵊州)东王村几位当地男性农民搭台唱书,所用道具不过是四只稻桶,一块门板,一副檀板,一只笃鼓(戏曲中的板鼓)。如今那次唱书被视为越剧的生日。
    过去大户人家做寿,总要在正日子的前3天后5天连唱8天大戏。因此,唱书迅速发展成为“女子绍兴文戏”,继而有了“学名”——“越剧”。
    1940年代初,“女子越剧”吸取了昆剧、话剧的营养,在上海蓬勃发展。
    1950年代,越剧出了《梁山伯与祝英台》、《红楼梦》、《西厢记》等优秀剧目。越剧最鼎盛的1950、1960年代,“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脍炙人口,即便远在新疆和黑龙江,都有省级越剧团。
    百年之后,越剧虽然难复“林妹妹”时代的辉煌,但仍然是京剧之后的第二大戏曲种类。今年,越剧百年的寿宴格外风光。
    3月,浙江小百花越剧团推出了充满时尚元素的《春琴传》,原著是日本作家谷崎润一郎的小说《春琴抄》。临近“十一”演出旺季,小百花又推出了新版的《梁山伯与祝英台》。
    “越剧百年的一个好处就是,很热闹,很多小年轻人都出来了。”越剧表演艺术家王文娟说。
    小百花的团长茅威涛目前更着急的是,“如何把原生态的越剧,变成走进剧场的艺术越剧?这才是21世纪的越剧啊。”

    百年越剧,该在哪演?

    出身“田歌”的越剧,本来就是生在山水间,长在垄埂上,田间地头,处处为歌。
    越剧该在哪演?对于越剧诞生地———浙江嵊州的那些民间剧团,这恐怕不是问题,因为当地居民无论婚丧嫁娶,都会找越剧班子来吹拉弹唱一番。
    嵊州市民营剧团管理办公室主任应华均说,在当地工商局登记在册的民间越剧团有115个,中等规模的越剧团有30多人,最大的团有50多人,他们基本上都在农村演出。
    粗算下来,仅嵊州的70多万人就养活了三四千位民间越剧演员。
    民间演员的日子过得不错。应华均说:“好的民营剧团一年能演出10个月,按照每天两场来算的话,一个剧团一年就演600多场。”
    现在还有不少外地的国有剧团演员,单位闲呆着,就跑到嵊州来演民间越剧了。
    他们之所以情愿“自降身价”,那是因为“这里工资高嘛。每个月挣1万元都有可能,至少6000总是有的,还包吃包住”。
    民间越剧演员的收入,比上海、杭州“正规越剧团”里的“正规演员”还多,这早就是公开的秘密。
    而且民间演出的成本很低,至少他们可以省去一笔场租。
    民间越剧演出时,舞台是要戏班子自己搭的,服装和乐器也是自备的。而愿意出钱看越剧的,“什么人都有,有民营企业主,有老年协会,有学校……还有每家每户自己凑钱请剧团的,每家出的钱数还要贴墙上公示,郑重得很。”应华均说。
    而在大中城市里,越剧的演出地点只能是剧院。
    王文娟觉得在上海可以演越剧的剧院太少,而且越来越多的中心地带的剧院拆掉盖写字楼,“一个中心剧场,本地的外地的都要演,话剧也要演,昆曲也要演,越剧也要演,上海的剧种多呀,这个剧场的费用就高起来了”。
    杭州的情况稍好一点,作为浙江省的代表剧种,得到的扶持多一点。但是茅威涛还是觉得剧场不够:“人艺有自己的首都剧院,而我们小百花到现在也没有自己的剧场,我当团长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跟省政府要了一块地。”
    这次特为庆祝越剧百年诞辰的新版《梁山伯与祝英台》,茅威涛把首演地点选在离杭州70多公里的湖州市长兴县,因为长兴肯免费提供剧场。如果首演安排在杭州,一般的规矩则是,剧场至少要拿走三成演出收入。
    新版“梁祝”首演的当天,场场爆满,剧场门外停着不少“沪”、“杭”字头的车。茅威涛敢于远离中心,是因为对越剧的号召力心里有底儿。
    小百花越剧团每年六成演出在城市,三成半演出要下乡——茅威涛并不觉得这是发展方向。她的理由是,民间越剧团已经够多了,“嵊州连整顿之后都有101个民间越剧团,我们再去也就是第102个”。如果都去争抢农村的观众,那么已经走进都市发展了百年的越剧,岂不是又要倒回去变成当年的“小歌班”了么?

    百年越剧,该演什么?

    相比“在哪里演”,“演什么”的问题似乎更为紧要。
    地方戏之所以有盛有衰,跟剧目丰富与否关系很大。小百花新版“梁祝”的导演郭小男的母亲是著名评剧演员郭艳芳,他比较了越剧和评剧现状,认为评剧之所以没有越剧发展得好,根本原因在于评剧“没有好本子”———中国评剧院去年一年总共演了30来场;天津评剧院的《秦香莲》等4出传统剧目,自1990年代以来就没有换过。
    相对来讲,越剧的剧目在地方戏曲里算是比较丰富的,仅据建国前不完全统计,剧目就有5857个,几乎全都是“才子佳人”的故事。大浪淘沙,真正流传到今天的传统剧目,也就只有如下几个:《梁山伯与祝英台》、《碧玉簪》、《盘夫索夫》、《李翠英》、《血手印》、《情探》、《追鱼》、《打金枝》,以及解放后才改编并一直排演至今的《红楼梦》。
    浙江小百花越剧团这几年排演的传统剧目很少,团长茅威涛领头制作的几部大戏,不光剧本是原创的,连演出时候的元素都是新鲜的。1998年的《孔乙己》没有了越剧惯常表现的爱情主题,之前一直在台上唱女小生、跟女演员们对戏的茅威涛剃了个光头,第一次跟浙江省越剧团的男演员们演对手戏。到了以荆轲刺秦为蓝本的《寒情》,业界与观众褒贬不一,部分观众的评价是“纯属自娱自乐”。
    《春琴传》的主演是有“小茅威涛”之称的蔡浙飞。这部戏完全贯穿了导演郭小男的个人风格——日本歌舞伎的服饰、话剧式的舞台设计,如果不是演员开口吴越轻音,还真让人以为是日本宝冢歌舞剧团的来华演出。
 

 

同样备受争议的是《藏书之家》,也出自导演郭小男之手。该剧取材于天一阁的藏书传说。然而有人认为,这就是郭小男给妻子茅威涛量身打造的一本剧。
    “越剧的才子佳人,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程式化,根本打动不了我,又怎么能打动观众?”茅威涛这样解释她寻求其他的题材甚至其他文化元素的原因。

“演《寒情》是因为这个故事里面自由精神丰富,演孔乙己是想让鲁迅的文化精神进来,而《赵氏孤儿》,我看重的是这个故事里面的忠义精神和诚信,渴望和平、呼唤人性、化解仇恨,都是有现代话语在里面。”
    在这样的一个过程中,茅威涛还是重新排演了《陆游与唐琬》,今年又排了新“梁祝”。
    “比生存状态,话剧比不过我们,京剧也比不过我们。但是《赵氏孤儿》,话剧和京剧都能演得过我们。血腥和残忍不是越剧的看家本领,而且观众习惯的审视定位里头也不习惯接纳残忍和血腥,他们接纳的是唯美。”茅威涛心情矛盾地说。
    事实上,越剧百年,“甜腻”中就有过厚重。1946年5月,越剧历史上的重要人物袁雪芬开风气之先,把鲁迅的小说《祝福》改编成越剧《祥林嫂》。周恩来曾说过:“在国统区,在没有党领导的情况下,演出《祥林嫂》出乎意外。”1947年,袁雪芬又曾邀集上海“越剧十姐妹”,义演了轰动全国的历史名剧《山河恋》。
    不过在嵊州乡下,越剧演什么就不是问题了。“平均每个民间剧团都有30-40种‘剧本戏’,200-300个‘路头戏’。”应华均说。
    所谓“路头戏”,唱腔和唱词都由演员即兴发挥,连剧情都是相当自由,或者说简陋而固定,“比如春天来了,书生在花园里遇到一个姑娘,这个故事就完了。至于接下来怎么样,就看演员的心情即兴发挥了。”
    总之,民间越剧,老百姓喜欢什么,演员就演什么。有时候观众会点唱流行歌曲,戏班子就会临时加演40分钟的流行歌舞,“偶尔还客串小品,内容大多是政治意义比较强的,也有一些生活化的,幽默的,搞笑的。”应华均说。
    草根越剧的荤段子也不少,但据应华均说,嵊州没有,因为“我们比较正规”。

    百年越剧,该谁来演?

    越剧最红火的时候是1950、1960年代。
    “过去我们的剧场都在南京路,再过去一点就是西藏路,中心地带观众多,那个时候来上海出差的人晚上没事,都过去看戏,这个剧场满了,就去别的剧场。”王文娟回忆道。
    1957年,越剧《红楼梦》在上海演出。王文娟扮演的林黛玉深入人心。直到今天,82岁的王文娟还常常被人称做“林妹妹”。
    王文娟13岁就离开“人人都能唱越剧”的家乡嵊县,来到上海滩跟着表姐、有着“越剧盖叫天”之名的小生竺素娥学艺,后来又改学花旦。在她之前是第一代成气候的女子越剧,代表人物就是“三花一娟”(即施银花、赵瑞花、王杏花和“越剧主席”姚水娟)。
    “三花一娟”并不是越剧出嵊州闯荡上海滩的头阵。之前全部由男性演员组成“小歌班”(又称“的笃班”,没有伴奏,只用檀板和笃鼓,敲起来“的笃”作声,故称“的笃班”),曾经连续4次闯荡上海滩。
    王文娟说:“他们其实更勇敢。之前3次都因为戏本子不好,没有说故事,上海人不喜欢看,他们就回去改,加故事,再来。这样4次下来,就在上海滩站下了。”
    那时男班所唱的剧还叫“绍兴文戏”。而1925年9月,在上海小世界游乐场演出的“的笃班”,首次在《申报》广告上称为“越剧”。
    “三花一娟”等女子越剧出现,并且越唱越红火,这种红火一直延续到1949年后,延续到“文革”之前。而男班的演出市场逐渐衰落,抗战胜利时,上海滩的男子越剧班几乎绝迹。
    王文娟回忆起1940年代,自己还是个小学徒时,每次演出必做的事就是早早入场,帮老师的朋友抢位子,“长条板凳摆了一场子,每场三四百张票都能卖掉八成以上。”
    “文革”时期,因为江青一句“女人演男人,是六十年代怪现象,讨厌透了”,女子越剧就被扣上了“资产阶级”的帽子,全盘端掉。
    当时几乎所有的越剧演员都离开了舞台,遣散后在食品店卖糕团、下乡劳动、下工厂改造。刚排演完《红楼梦》的王文娟则下了干校,每天的主要劳动内容是插秧跟种蔬菜。
    1962年拍成彩色电影的越剧《红楼梦》,直到1980年才公映。
    1982年,浙江省从全省2000多名戏曲学员中选拔出400人参加会演,从中选出200人,再从中挑了40名平均年龄18岁的越剧新秀进入训练营。
    经过一年多的培训,又从中选出28名,成立了浙江省越剧小百花演出团,其中包括茅威涛、何英、董柯娣、何赛飞、方雪雯等越剧界的“五朵金花”。由她们5人担纲的大戏《五女拜寿》也成为小百花的看家之作。
    “《五女拜寿》与小百花就相当于《茶馆》与人艺。人艺的《茶馆》50年院庆的时候,演满了500场;小百花还不到20年呐,也是500场的《五女拜寿》。”茅威涛这样评价自己的成名之作。
    提起1980年代的小百花,茅威涛把她们形容为那个时代的“超女”。
    “一群十八九岁、20岁的女孩子出来时,上海万人空巷啊。半夜3点就来排队,中间为了去吃个豆浆油条,还用石头压个身份证,表示这个位子是我的,吃完回来接着排队买票。”
    当年的“五朵金花”里面,如今除了茅威涛和董柯娣,其余3人离开了小百花。方雪雯移民去了美国。曾在1988年亮相“春晚”、跟黄梅戏演员吴琼对唱《十八相送》的何英也去了美国。何赛飞作为影视演员的名气远远高于越剧演员,虽然她经常回小百花来串串戏,但由于长久没有登台,此次2006版的“梁祝”中,祝英台一角请的是杭州越剧院的陈晓虹。茅威涛演梁山伯,董柯娣演祝父。
    今年的“越女争锋”选出不少优秀的青年演员,王文娟看着她们不停地感慨,“都是不错的啊,我们看了之后,这个也应该得奖,那个也应该得奖,我们的人才很多啊”,转身又落到第一个问题上了,“剧场太少了,演出的机会太少了!别说青年演员没得演,现在连中年演员,得过奖的,演出都很少,这样演员怎么出来呢?”
    小百花的年轻演员运气要好一些。新一年的几部大戏,团里面都是用AB组的方式。新“梁祝”上演的最后一场结束后,3个团里的年轻女小生过来给茅威涛敬酒,她们分别跟茅威涛排演了《陆游与唐琬》、《藏书之家》和“梁祝”三台大戏,其中蔡浙飞还独立主演了《春琴传》跟《汉宫怨》。
    茅威涛边跟她们干杯,边回头说,“她们现在也有了自己的‘小粉丝’啦,一帮小戏迷天天跟着她们的,我坐在台下就像母亲一样看着她们,心里特高兴。”
    茅威涛始终坚持越剧都市化,就算在1990年代被冲击得很厉害,她也一直这样认为。甚至当时有人揣测,茅威涛坚持都市化的根本目的是“为了逃避下乡演出”。
    “经常演出就不会没有观众!”王文娟也支持越剧都市化。
    此外,茅威涛和王文娟还有共识,就是都市文化,特别是电视的发展,拉走了一大批越剧的潜在观众。
    茅威涛试图突围。当她听有人说,男性观众不喜欢柔媚婉约的越剧,最多陪陪女朋友或者妻子去听,她的眼睛亮了一下,“能把女观众拉到剧场,按在凳子上,让她好好听我们唱,也挺好的啊。”而且她坚信,那些“有一点诗意的性格、到了一定年龄层次、有一种怀旧的男性观众,应该会接受吧?”
    “吃着昆曲和话剧的奶长大”,袁雪芬这样形容越剧。目前的戏曲种类里,越剧的影响力仅次于国剧京剧,但是省省有剧团,人人都能哼的盛年已经不再。重振越剧,百年只是个开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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