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争取有思想的年轻一代:关于戏曲问题的冥想

汪曾祺(1920-1997),1920年3月5日生于江苏省高邮市,中国当代作家、散文家、戏剧家、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被誉为“抒情的人道主义者,中国最后一个纯粹的文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汪曾祺在短篇小说创作上颇有成就,对戏剧与民间文艺也有深入钻研。作品有《范进中举》《受戒》《大淖记事》《晚饭花集》《逝水》《晚翠文谈》等。

汪曾祺写作照

戏曲(我这里主要说的是京剧)不景气,不上座,观众少,原因究竟何在?我认为,根本的原因是:它太陈旧了。

戏曲的观众老了。说他们老,一是说他们年纪大了,二是说他们的艺术观过于陈旧。中国虽有“高台教化”的说法,但是一般观众(尤其是城市观众)对于真和善的要求都不是太高,他们看戏,往往只是取得一时的美的享受,他们较多注重的是戏曲的形式美(包括唱念做打)。因此,中国戏曲最突出的东西,也就是形式美。相当多的戏曲剧目的一个致命的弱点,是缺乏思想——能够追上现代思潮的新的思想。戏曲落后于对代,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戏曲的观众需要更新。老一代的观众快要退出剧场,也快要退出这个世界了。戏曲需要青年观众。

但是青年爱看戏曲的很少。

什么原因?

有人说青年人对戏曲形式不熟悉。有这方面的原因。单是韵白,年轻人就听着不习惯。板腔、曲牌,他们也生疏。但是形式不是那样难于熟悉的。有一个昆曲剧院到北大给学生演了两场,看的青年惊呼:我们祖国还有这样美好的艺术!青年的艺术趣味在变。他们对流行歌曲已经没有兴趣。前几年兴起的一阵西洋古典音乐热,不少入迷上了贝多芬。现在又有人对中国的古典艺术产生兴趣了。中国戏曲既然具有那样独特的形式美,它们是能够征服年轻人的。并且由于青年的较新的审美趣味,也必然会给戏曲的形式美带来新的风采。

有人说,因为戏曲的节奏太慢,和现代生活的节奏不合拍,年轻人看起来着急。这也有点道理。但是生活的节奏并不能完全决定艺术的节奏,而且如果仅仅是节奏慢的问题,那么好办得很,把节奏加快就行了。事实上已经有人这样做。去掉废场子、废锣鼓,把慢板的尺寸唱得近似快三眼,不打“慢长锤”……但是这不能解决根本问题。

要争取青年观众,首先要认识青年,研究当代青年的特点。

我们的青年是思索的一代,理智的一代。他们是热情的、敏锐的,同时也是严肃的、深刻的。不少人具有揽辔澄清,以天下为己任的心胸,戏曲应该满足他们的要求。

当然首先应该多演现代戏。这不是那种写好人好事的现代戏。企图在舞台上树立几个可供青年学习的完美的榜样的想法是天真的。青年希望在舞台上看到和他们差不多的人,看到他们自己。写一个改革者不能只是写他怎样大刀阔斧地整顿好一个企业。青年人从他们切身的感受中,知道事情绝不那样简单。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是一个迫切地需要宣传的思想,但是不能只是写出一个具有法制思想的正面人物,写出一个概念。一个企图体现这样思想的人必然会遇到许多从外部和内部来的阻力、压力、痛苦。现在时兴一个词语,叫做“阵痛”。任何新的事物的诞生,都要经过阵痛。年轻人对这种阵痛最为敏感。他们在看戏的时候,希望体验到这种阵痛,同时,在思索着,和剧中人一起在思索着。没有痛苦,就没有思索。轻松的思索是没有的。而真正的欢乐,也只有通过痛苦的思索才能得到,由痛苦到欢乐的人物性格必然是复杂的,他们的心理结构是多层次的,他们的思想是丰富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每个改革者都是一个思想家,或者简单一点说,是个有头脑的人。这对于戏曲来说是有困难的。戏曲一般不能有这样大的思想容量;以“一人一事”为主要方式的戏曲结构也不易表现复杂的性格。这是戏曲改造的一个难题,但又是一个必须克服的难题。否则戏曲将永远是陈旧的。

历史剧的作用不可忽视。中国戏曲长于表现历史题材,这是一种优势。但是大部分戏曲都把历史简单化了。我发现不少青年人对历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是很自然的。他们思索着许多问题,他们要了解我们这个民族,这个民族的现状、未来,自然要了解这个民族的性格是怎样形成的,要了解它的昨天。我们多年以来对历史剧的要求多少有一点误解,即较多看重它们的教诲作用,而比较忽视它们的认识作用,因此对许多历史人物的是非功过纠缠不休。其实通过这些历史人物(包括虚构的人物)能够让我们了解那个历史时期,了解我们这个民族的某些特点,某些观念,就很不错了。比如《烂柯山》这出戏,我们不必去议论谁是谁非,不必去同情朱买臣,也不必去同情崔氏。但是我们知道了,并且相信了过去曾经有过那样的事,我们看到“夫贵妻荣’、“从一而终”这样的思想曾经深刻地影响过多少人,影响朱买臣,也影响了崔氏。朱买臣和崔氏都是这种观念的痛苦的牺牲品。这是我们民族的一个病灶,到现在还时常使我们隐隐作痛。我觉得经过改编的《烂柯山》是能起到这样的作用的,改编者所取的角度是新的、好的。又比如《一捧雪》。我们既不能把莫成当一个“义仆”来歌颂,也不必把他当一个奴才来批判,但是我们知道,并且也相信,过去曾经有过那样的事。不但可以“人替人死”,而且在临刑前还要说能替主人一死,乃是大大的喜事,要大笑三声一这是多么惨痛的笑啊!通过这出戏,可以让我们看到等级观念对人的毒害是多么酷烈,一个奴才的“价值”又是多么的低!如果经过改编的戏,能产生这样的效果,我觉得就很不错了。这样的戏,是能满足青年在理智方面的要求的。我觉得许多老戏,都可以从一个新的角度,用一种新的思想、新的方法重新处理,彻底改造。

我们的青年,是一大批青年思想者。他们要求一个戏,能在思想上给予他们启迪,引起他们思索许多生活中的问题。

因此要求戏曲工作者,首先是编剧,要有思想。我深深感到戏曲编剧最缺乏的是思想——当然包括我自己在内。

(《新剧本》198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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