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剧《状元媒》剧照
全国汉剧艺术研讨会,研讨视域开阔,涉及大江南北、海内海外,思想观点相互砥砺激荡,有交流也有深层碰撞。这个座谈会的意义是多重的,从学术上讲,真是一次“高手过招”。
有学者谈到,汉剧历史悠久,可能不止400年,它的断代还有前移的可能,它对不少剧种的诞生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并成为许多剧种研究的坐标系。因此,梳理清楚一部汉剧史,就显得十分重要。研究历史是为了更好地把握现在、把握未来。打开一个剧种的历史,就打开了一条中华民族文明的河流,每一条河流都值得我们认真去勘察和研究。学者们涉及的话题非常广泛,可谓开疆拓土,包括汉剧的历史价值、生命力、承上启下的重要作用、如何保持其生命个性风貌等等,这些问题都值得深入持久地研讨下去。我也谈点个人的粗浅看法,以求教各位方家。
持续深入溯源,发掘汉剧历史源流
努力讲清楚汉剧形成发展以至低回盘桓的来龙去脉和缘由,是当下需要做的重要工作。现在有分歧,有差异,这是好事,明辨才可能分清是非。目前掌握的史料已足以进行系统梳理,从而让我们能够比较全面地去认识汉剧发展演进的运行规律。座谈会上有几位学者谈到,当代还没有完整的汉剧史文献、著述,我以为当务之急是要组织专家,先把相对完整的历史资料梳理整合起来,搞一部像样的汉剧史志,这是大事。历史考据、考古发现是重要的支撑,民间流传也是十分重要的证据来源。民间对中国戏曲至今都保留着巨大的“口述史”空间。民间口口相传、代代赓续的那些剧种故事、话语包括剧目,里面有不少解开史实的金钥匙。汉剧是在一个什么样的“奇点”上诞生的,历史高点怎么出现、怎么分布流播,后来又是怎么走向低回盘桓的,振兴汉剧需要搞清楚这些问题,除了依靠古代文献研究和考古发现的进一步推进外,研究者一定要到民间去,一些民间老艺人、老一辈汉剧艺术家,包括老戏迷,他们身上、肚子里有很多“活历史”,我们需要抓紧抢救。
深刻认识传统坚守的重要性
坚守传统不仅仅是历史问题,不仅仅是为表明我们从前“阔过”、有过,而是因为它关乎现在与未来。今天,我们已经站在一个新的历史起点上,需要对自己的传统有一个螺旋式上升的重新辨识与认知。文化是一个民族的基因和标识。越是发达国家,越是注重保护自己的传统文化。中国历史上有名望的家族,都是有很好文化传统的,许多家训都饱含着文化与教育的多重内涵与思考。坚持得好的,这个家族就能保持很多代不衰。村社里、庙会上“包戏”“唱戏”“点戏”,也是讲究要能几代人、尤其是可以“与娃儿们一起看的”。这里面有一个深刻的传统道理在其中。今天我们在这里研究汉剧,也是在研究这个道理,这首先体现了一种文化自信——在众多剧种中,古老的汉剧,就蕴含着非常丰厚的传统元素。我们需要把民族最传统、最根性的那些东西发掘出来,这关乎中华民族的现在与未来。
在事业的坚守上,艺术家和科学家相似,许多时候需要耐住寂寞。耐住难耐的寂寞就是奉献牺牲的过程,这个过程决定着艺术可能达到的高度。像汉剧艺术家陈伯华先生,她就是汉剧艺术的一个高度,已然成为戏曲文化传统的重要组成部分,她的精神和艺术会长久流传下去。作为汉剧的传承者,首先是守住陈伯华等先贤的艺术高度,一点一滴先继承下来,然后才能谈得上创新创造。汉剧的继承,在当下显得至关重要。
历史的规律运动决定艺术创新的口径与尺度
有一句俗语说:“地球是石头的,石头是动弹的,动弹是有下数的。”地球一天要行进八万里,我们没有参照系,无法感知到它如此快的行进速度。天体间所有星体都在运动,之所以没有发生碰撞,就是万有引力的运动规律在起作用。所有的创新发展也都是规律性运动,都是有轨道、口径与尺度的。所谓艺高人胆大,其实就是掌握规律后的收放自如。艺术家成就越高越大,创新尺度也会随着加大。越高妙的艺术,其创新部分越发合乎规律。
在人后突然发出一声怪叫,的确能猛然吸引过来很多眼球,但当人们认识其本质后,这声怪叫很快就会失去吸引力,甚至招来骂声一片。因为你并没有掌握事物的运行规律,并不是站在巨人肩膀上朝前艰难探索的那一步。艺术家是在“有下数”的轨道上行进的,失去了规律的探索,它的口径、尺度都会出问题,这种“创新”对这门艺术也必然产生巨大的破坏力。创新是建立在继承基础之上的,而不是“断舍离”“猛跳崖”。坚守与创新,是一种历史循环,更多是沧海桑田的渐变,而不是裂变。裂变的创新是危险的,看上去新奇的点很多,实际上是一盘散沙,经不住考验。
陕西有一位秦腔表演艺术家李正敏先生,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上海百代公司认为他有创新性,出了十张他的唱片,叫“秦腔时腔李正敏”。所谓“时腔”就是具有较大创新成分的意思。有一些老派观众不太接受,可半个世纪后,他已被公认为“秦腔正宗李正敏”,秦腔旦角演员如果没有从李正敏的唱腔中汲取营养,就意味着那唱的不是正宗秦腔。李正敏先生就是站在师父的肩膀上,朝前迈了一大步的人,当时是创新者,今天已然成为秦腔的丰厚传统。座谈会在座的许多中青年汉剧表演艺术家也会成为汉剧明天传统的一部分,这取决于根性的扎实程度。
创新是打开窗口,为剧种生存开启一次深度呼吸,是打开眼界,让我们找到自己在历史、现实与未来中的坐标系,而不是“腾笼换鸟”甚至“改变基因” 。这是戏剧尤其是戏曲艺术前行发展颠扑不破的真理。颠覆这个真理,很可能把剧种就破坏了,想以新奇吸引年轻观众,很可能得不偿失,最后会把老观众也丢掉。要警惕“时尚潮汐”的“沉浸式”干扰,潮汐会引发大海咆哮,但是这种“高涨”只是一时的,如果剧种没有定力,很可能被各种引力撕得粉碎,最后面目全非。戏曲应该是一位有仙风道骨的成熟老人,需保持较高层级的精神定力,相信千潮过后,依然水落石出。
守正创新是一个非常好的词,有边界的学习、突破才可能是真学习、真突破。中华戏曲的文化自信,是由各个剧种的自信有机构成的,各个剧种自信了,才能形成中华戏曲文化的“交响乐”,不可在学习借鉴中,消解掉了最可宝贵的个性,而成了咋看咋听都一样的“单声部”。我们需要多声部的百鸟朝凤式的和鸣,那样中华民族的戏曲艺术发出的声音才是丰富多彩、精妙绝伦的。
以院团创作演出为主体,实践、理论、史论交互发展,推进古老剧种的蝶变
戏剧是以演出样式存在于世的,不多多演出就体现不出它的价值。一切推动都要紧紧扭住演出这个“牛鼻子”。办剧团的根本目的就是出人、出戏、多演出。好剧目是演出来的,好演员也是演出来的,经典更是一代代人持续在台上传播出来的,道理其实非常简单。
说到出人,中国戏剧梅花奖已经评出近700名优秀演员,现在有多少还活跃在舞台上?这个奖项的意义就是鼓励演员站在台上,站到台中间去。他们要为剧种作出奉献,甚至牺牲,要为推动各自剧种的发展作出应有的贡献,年轻时站在舞台中间,年龄大了站在侧幕条旁,看着台上青年演员的一招一式,做他们的导师,让自己的剧种出新“角儿”,这才是大演员,这才是硬道理。汉剧多出些老百姓心甘情愿捧出来的“角儿”,剧种就会振兴。我们呼唤的是剧种的生命活性。
谈到出戏,古老剧种继承传统的任务特别重,一定要做好继承工作。座谈会上有学者介绍,汉剧有数百出优秀传统剧目,这几百出戏有多少还能整理出来?有多少还活跃在舞台上?下一步我们能不能促使几部特别经典的加工复排出来,也请老艺术家们看看,达到当年水平了没有,或者是有所创新,还有所突破等等。
其他剧团、剧种经过千锤百炼创作出来的优秀剧目,特别是已经沉淀为经典的那些剧目,应该大力提倡推广和移植。“传得开、留得下”,就是需要有很多剧团去演出已经过实践检验是成功的那些作品。有些剧团完全没有原创条件,编剧、导演、音乐、舞美甚至主要演员都要特邀,搞些半生不熟的作品,掏钱请几个“圈子里的人”来捧一捧场,很快就“刀枪入库”,只留下一堆“报道”和“文章”的痕迹,搞这样的原创有什么意义呢?尤其是那些没有条件的基层院团,不要过分强调原创。传承经典、移植已经探索成功的优秀剧目,也是功德无量的大事。把功夫下在培养自己的人上,下在保护本剧种特色上,下在“传得开、留得下”上,我看比重“痕迹” 、轻实效的“原创”有价值得多。
我多年在文艺团体工作,知道老百姓可是糊弄不了的,戏不行,再忽悠也没用,送票他都不看的。好戏都是老百姓“百里挑一”“千里挑一”挑出来的,坚持演出叫得响、传得开、留得下的作品,就是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老百姓非常了不起,他们比我们更懂得什么是好戏。汉剧乃至很多剧种能留存下来,都是老百姓这个“万有引力”在起作用,他们是最重要的评判官。即使一时出现误判,在历史长河中也是会反反复复矫正过来的。不重视老百姓的感受,不珍惜老百姓对剧种个性的需求,肯定是要吃亏的。王评章老师讲得好,不要用创新的口号磨损和消耗了剧种个性。此次展演的参演院团都是注重剧种个性坚守的,一定要保持定力。
让本次展演、研讨活动变得更有价值并可持续
首先要加强加大汉剧保护力度。这次活动本身就是一次保护。保护最怕的是停留在口头上、表现在形式上,比如搞几间房,里面放几件戏服、道具、脸谱,你看,我们的传承保护工作做得多好,以此津津乐道。这不是不需要,但最需要的还是活态保护——保人、保团、保可持续演出。让剧目活着,让可持续演出活着,这是保护的主体。
关于保人,比如汉剧中的行当问题、作曲问题、琴师问题等等,分门别类都要有扛硬的人。琴师现在往往被忽略,琴师是要看着演员的动作、表情、口型演奏的,他的节奏要随演员的起伏变化而变化,今天很多大乐队伴奏和唱腔的个性表达都没关系了,应该在新的探索中注重回头看,为什么过去一些戏曲大家那么注重与琴师的关系,这个特别值得好好研究,它可能是剧种带着根性的东西。关于保团,并不是说要一窝蜂地又都改唱汉剧。阵仗不一定很大,但现有的几个团一定要保护好。中国戏曲是由300多个地方剧种组成的“交响乐”,汉剧是一个重要的“声部”。演奏好这个“声部”十分重要,已改唱其它剧种的也不一定都要改回来,最好因地制宜。保人、保团是为了保演出,多演出是根本目的。多演出也是保护汉剧的唯一重要手段。
座谈会与会的很多专家都是本剧种的从业者,也有不少研究者来自大学,有些研究课题非常细致深入,给我们很多启示。汉剧研究应该向大学延伸,这是可持续的保证。无论什么实践,最终都要靠理论支撑。同样,无论什么理论,也都来自于广阔的实践基础。武汉是个“戏码头”,会给我们提供无尽的实验场,但仅凭圈内人自己热闹是不够的,也传之不远。我们今天研究戏剧史,很多说法都来自当时的学者记载。大学老师会把它们系统化、甚至志书化,他们还有学生,学生还会有他们的学生,将形成持久的传播链。经过他们的参与,由实践到理论,必然会把汉剧这门古老艺术的学问,上升到民族文化内在逻辑性演进与时代发展需要的新高度。
这一切都需要形成可持续机制,要一张蓝图绘到底。武汉汉剧院发展到今天,与一代代领导的重视密不可分,这里产生了陈伯华等大师和一批汉剧的领军人物,艺术家成长大了,就必然受到广泛重视。艺术家要努力朝大的方向成长,有足够的分量,就可以为这个行业、这个领域发声,也必然为这个剧种带来巨大的效益。湖北省和武汉方面对汉剧的支持有示范意义,剧种保护一定要有“功成不必在我”的意识,从点滴做起,一代代都来支持传承发展,这门艺术就会生长得越来越好。
我们要记住这个时刻,记住今天汉剧研究达到的学术高度。要力争提前谋划,让这样的展演、研讨持续下去。“十四五”规划提出,2035年将建成文化强国,这个目标是巨大的,我们每个人肩头都有重要的历史责任,每个人都要为此深思,在这个专业领域我们到底能做多少事?最后又做成了多少事?就让历史去回答吧!
(作者系中国剧协分党组书记、驻会副主席,本文为其在全国汉剧艺术研讨会上的讲话,根据现场录音整理)
作者:陈彦
来源: 《中国艺术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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