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与杨修》和《狸猫换太子》是上海京剧院新时期以来创作演出的两部代表性的重要剧目，京剧在当代文化语境中的定位，具有深刻的启示。

    新时期的戏曲创作在人文思考和美学深度上，相对于当代文学艺术其他门类的发展，明显是滞后的。如果我们不能充分认识这一严峻的现实，对于戏曲现状不佳的感慨就会止于牢骚，止于对外部人文与艺术环境变化的责备。幸好我们还有以《曹操与杨修》为代表的少数佳作，如果没有这样的作品，整个当代戏剧界就很难在当代文化语境中立足。从作品本身的美学思考和人文思考的角度看，《曹操与杨修》达到了相当的高度，或许它是新时期创作的新剧目里最有希望在戏曲史上留下来的作品之一。

    评价一个时代戏剧的发展，除了考虑到新作品与当代文化语境的关系，同样还需要考虑艺术本身的传承流变。上海京剧院另一部连台本戏优秀剧目《狸猫换太子》，在20世纪上半叶的上海京剧舞台上，曾经是最受观众欢迎的作品之一，而在此后的若干年里，它一直是各大小剧团的“吃饭戏”，经过许多艺术家的精雕细琢，它同样已经成为一部脍炙人口的经典。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内，《狸猫换太子》的艺术魅力，包括连台本戏这种演出方式受到过种种质疑，只有当上海京剧院将它重新搬上舞台呈现给当代观众时，我们才会直观地认识到京剧传统的博大精深，同时进一步认识到当代文化与中国文化传统的深层联系。

    放眼更大的背景，戏曲剧团在当代文化语境中创作精品剧目面临三方面的困难。首先，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当代艺术逐步得以摆脱长期被视为政治附庸的卑微地位，但是，当代戏曲主流美学观念的建构，关键不在于让艺术脱离政治，而恰恰在于更妥帖地处理政治与艺术的辩证关系，在政治诉求和艺术追求之间找到相互兼顾的均衡点。其次，近30年来，因为西方文化艺术作品的迅速传播，西方文化艺术价值观对后发达国家形成了巨大冲击，同时也给普通观众的审美趣味带来不可低估的深刻影响。京剧是中国本土的民族艺术，面对在相当程度上接受了西方艺术观念影响的观众群，无视观众审美趣味的变化是行不通的，可行之道就是在本土艺术和西方艺术两种价值观之间找到可以相互兼容的均衡点。最后，京剧作为一门有悠久历史的传统艺术，它在当代社会的生存要义，不是生硬地拒绝现代思潮与现代生活，而在于建立摸索、寻找传统艺术与现代性之间的沟通路径。上海京剧院以《曹操与杨修》和《狸猫换太子》为代表的创作演出，就是因为充分注意到并且在很大程度上做到了上述三方面的均衡，才获得了显著成功。

    《曹操与杨修》已经问世20年，编导的创作初衷与当时的政治环境高度相关，具有明显的现实针对性。艺术应该关注现实，但是现实针对性强的作品往往伴随着一定的风险。许多具有强烈现实针对性的戏剧作品，当时可能激发观众的热情，可是离开特定的环境背景后人们就不再有兴趣，这样的作品就会随时间推移被淘汰。有现实性的作品只有经受了时间考验，才是真正伟大的作品。《曹操与杨修》是一个范例，除了主演尚长荣在表演艺术方面的成就可以超越时间的间隔，让人们在长达20年里一直为之倾倒，它的内涵以及所揭示的主题，在今天看来，甚至在未来的年代里，同样可以深深打动观众。

    在中国漫长的历史进程中，逐渐定型化了的中国戏曲表现手段，要努力适应外来的以镜框式舞台为核心的封闭式剧场，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观剧场所与环境的变化，要求在封闭剧场内演出的戏剧具有更强的戏剧性或曰剧场性。这样的追求早年在海派京剧里就已经有突出表现，诞生于这个时代的《狸猫换太子》，就是努力适应剧场环境变化的成功产物。而今天我们看上海京剧院的《曹操与杨修》、《狸猫换太子》等优秀剧目，它们与《定军山》、《洪羊洞》等京剧传统剧目差距已经非常明显，它们的戏剧表现形式不一样，结构原则不一样，面对观众的态度也不一样。变化的动力之一就是戏剧表演场所经历的从茶园、广场到剧场的变迁，它要求戏剧必须越来越倾向于追求即时的剧场效果，剧目的结构必须十分注意情节的步步推进，它的故事是紧紧相扣的，它需要通过悬念、高潮等结构手段时刻吸引观众注意力。而这些戏剧美学观点在传统戏里只能处于次要地位。传统戏剧美学更关注唱腔，关注人物的抒情，以及人物内心世界与情感的细腻、充分和婉转的表达。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应该为追求戏剧性而放弃传统戏剧美学的精华，戏曲传统的优势，它深邃的美学积淀仍然不可或缺。一部真正优秀的当代戏曲作品，它应该在强调戏剧本身的结构推进、悬念、延宕等的同时，考虑到主要演员表演艺术魅力的充分展现。实际上，只要处理好戏曲传统手法与西式剧场的关系，会更有助于优秀演员发挥自己娴熟的传统表现手法，就像我们在《曹操与杨修》、《狸猫换太子》里看到的那样，在紧凑的剧情推进过程中，特定的戏剧情境同样可以充分调动演员的创造性，唱腔和表演也会更有魅力，更有内涵，更有力量。

    京剧如何努力做到既能适应当代人的审美需求，充分体现时代性，体现人类自现代社会以后在思想文化领域的思考，是京剧能否得到时代尊敬的关键。任何一门艺术，只有当它那些最优秀的代表作在思想和人性探索上能与时代同步，才有不懈的生命力。京剧作为一种传统艺术，它是中华五千年文明的结晶，继承和发展了戏曲上千年积累下来的表演技术，它有非常成熟的表演形式，有丰富的美学内涵，而这些宝贵的文化财富在当代社会里的发展与呈现，是今天的京剧艺术家们必须解决的重大课题。《狸猫换太子》用富于现代色彩的形态重新整理上演充溢着传统戏曲美学精华的京剧经典剧目，让我们看到，当年在上海滩让观众产生强烈共鸣、征服了无数观众的传统戏，在今天仍然可以通过现代形态延续它的生命力。上海京剧院把这样的优秀剧目重新搬上舞台，让当代观众充分体会到传统文化价值与现代性之间并非那样水火不容，如果说京剧有义务为传统文化的当代生存中做出创造性的贡献，其途径，就是奉献出这样的优秀作品。

    当代新创的优秀剧目的传承同样重要，优秀剧目只能通过经常性的舞台表演才可能真正流传下去。因此，除了在新剧目创作与传统剧目整理改编这两方面都必须有积极稳妥的举措，更需要给年轻一代演员创造机会，让他们通过演出传统剧目的舞台实践积累表演经验，提高他们的舞台表现力，并且在演出环节加倍努力。只有一代又一代演员有能力让《曹操与杨修》、《狸猫换太子》等杰作活在舞台上，它们才有可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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