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剧艺术家新凤霞与丈夫吴祖光患难伴侣,琴瑟和鸣
凄婉、缠绵的话剧《风雪夜归人》观后,令人不由得对作者的形象产生想像,少年时认定吴祖光先生是与剧中主人公相似的一位文弱、多情、清秀、身材修长的书生,戏结尾处舞台上老宅、风雪和归人所传递出的命运的信息,又为想像中的吴祖光蒙上悲剧和宿命的色彩。这般由想像描绘的吴祖光印象一直保持了二十多年。 直到1982年我成为文汇报驻北京记者后,在一次戏剧评论座谈会上听到有人呼唤“吴祖光”的名字,我顿时惊立,目光随声寻去——呀!这就是吴祖光?!一瞬间,那个遥远的印象消失在现实之中。原来吴祖光是五短身材,快人快语,态度明朗。散会后,可能在座的只有我是生人,他主动问我:你是哪个单位的?我告诉了他。他说:一起走吧,我家就在前面,不远。行路间,当听我述说少年时对他的想像,开怀大笑。到了东大桥十字路口,他指着放了一匹“唐三彩”陶塑马的窗户说:那就是我的家,欢迎有空来坐坐,凤霞好客。   凤霞就是大名鼎鼎的评剧表演艺术家新凤霞,吴祖光的夫人。吴祖光不经意地有句常用语:中国就一个新凤霞。   我没敢去,初当记者,见名人紧张。   不久后,一位同行来电话说:明晚六点,吴祖光先生请吃饭。我如约到达吴祖光家附近的“利康烤鸭店”,宴会前,他说明:这个饭店的牌匾是我写的,可我吃饭照付钱。那天,是他们一家人和几位记者聚餐,在美国留学的女儿正好回来探亲,他把三个儿女介绍给大家,从此,与吴钢、吴欢、吴霜成为朋友。新凤霞自幼生活艰难,节俭成性,待菜肴一一上桌时,她不由得指着说:这个菜可以打包,这个菜也可以打包……吴祖光急了:“你还让人吃不!今天,菜剩下也不准打包!来,大家请!”那时,新凤霞已经半身不遂,左半边手足行动不便。席间,吴祖光不断给她夹菜,“这个好吃,这个有营养,这个是专给你点的。”新凤霞把刚才受的抢白全忘了,笑着说:“我哪吃得了这么多!”眉眼间闪动的神采,使人联想到新凤霞的代表作评剧《刘巧儿》中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画面。晚宴上气氛轻松愉快,谈话无拘无束,这是个挺民主的家庭。看得出来,吴祖光面对与家人的团聚,打心眼里感到满足,这在日后读了他的《枕下诗》后,才有了真切的了解。   1957年吴祖光被错划为右派发配北大荒三年,1966年始又被“隔离审查”五年。那时,大儿子吴钢落户河北农村,小儿子吴欢远走北大荒,新凤霞则在地底下挖防空洞。在那些年月里,他们一家被剥夺了见面的权利,所剩的是相互思念的感情。吴祖光回忆:“对家庭、亲人的怀念是我的永恒主题,在那些可怕又可憎的环境里,这是一种最温柔敦厚的题材了。身体没有了自由,作为几十年以写作为职业的人,心有所思定要形诸笔墨,有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因此,在那些年月里我学作旧体诗,他短小精练,易于抒发一时一地的感情。虽然他又要讲究格律,有点束手束脚,但在这种束缚之中写出诗来,却是一种愉快,而且在必要时也尽可突破他,不必管他。旧体诗使我找到一种消磨时间、消除烦恼的乐趣。”1968年10月17日他在被隔离的中国戏曲研究院三楼斗室中写道:   斗室人独自,  北望无生趣,  红楼过去和平里,  亲情无消息。  朝朝念儿女,  夜夜想婆媳,  “五一”过了又“十一”,  何日是归期?   (注:“和平里”那时是他家居住地,“婆媳”指母与妻。)写诗的小本子是藏在枕头下的,诗集命名《枕下诗》,收入二百首,积聚了吴祖光在囚禁中的情思、坚毅、委屈和愤懑。   听吴祖光谈话,他说得最多的是新凤霞。他们相识之初,新凤霞是看小人书(连环画)认的字,而吴祖光因为二十岁写下《凤凰城》《风雪夜归人》等被誉为文坛神童。他恰恰选择了她。在《新凤霞与新评剧》一文中,我找到了当时人们不解这门婚事的答案。吴祖光写道:“新凤霞的表演是有深度的,外形和内心有着一致的和谐。从妙龄少女到中年妇人到老妇人,从温柔的到活泼的到凶悍的到压抑的,都能恰如其分地表现出来。新凤霞的歌唱是多变化的,她为观众创造了新腔,把京剧和秦腔融入评剧,使评剧的唱法丰富起来。她把字句的音调掌握得非常准确,使歌声悦耳而又明白如话。她在台上的时刻始终给观众一种亲切而又是新鲜的感觉,使剧中人的感情左右着观众的感情。”她演戏令他骄傲,她后来成为作家,他更骄傲。   新凤霞上不了舞台了,吴祖光劝她:“‘你写文章吧,像你当年学文化交作业那样,想到什么写什么,想到哪儿就写到哪儿吧。’凤霞听我的话,提笔就写,写得那么多、那么快,她的思路就像一股从山顶倒泻下来的湍急的清泉,不停的流啊流……写得最多时一天写一万字!”   新凤霞学习写作之初,吴祖光流露的喜悦,与他为新凤霞受摧残无法上台的怜惜,同样无法用文字形容。他把妻子的手稿拿给我看:她不会写“杜”字,竟在稿纸上画了个“肚皮”,真有她的!新凤霞的第一本书出版以后,有人说这是吴祖光代笔的。“哪有的事儿,全是她自己一字一字写的!”他们二位有各自的书房,上午伏案工作,近午时分,新凤霞把完成的“作业”稿纸插在不能动的左手指间走到丈夫身边,吴祖光抽出来还没展开,便说:“写得好!”是新凤霞的文章,使这对三十年夫妻更增进了相互间的了解,“我认识了过去从未接触过的新天地,常常使我感动落泪。”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新凤霞写出二十九部作品逾百万字之巨!她创造了人生的奇迹,因为她有吴祖光。   1988年,我们在上海人民公园以舞美形式布置游园会,其中有一个竹牌坊的画廊,我写信征求他们的书画作品,很快便收到吴祖光题字的新凤霞画作。悬挂后一瞬间便不翼而飞,不知被哪位眼疾手快的鉴赏者收藏?至今我忘不了这幅字画,这是这对患难伴侣的琴瑟和鸣的记录,在他们双双仙逝之后弥足珍贵。   改革开放初期,吴祖光第一次去香港,第一次得到稿酬,他为妻子买了一条金项链,因为,“文革”中新凤霞的首饰都被抄走了,他下了飞机急匆匆赶回家。自从吴祖光为新凤霞佩戴上那金项链后,她一直戴到去世。吴祖光在台湾也不断为妻子选购礼物,在故宫博物院他买丝巾、藏画集、风光画册,到了日月潭他买琉璃“镇纸”,还有种种小玩意儿。感觉得到,吴祖光出门是携妻子在身边,要让病残的她也看看世界。后来,他真的将轮椅上的新凤霞带着上飞机、乘火车。我跟他们一起去过大连参加服装节,凡是遇到上下台阶,吴祖光都亲自参加抬轮椅,指挥如何抬平稳,累得满头大汗,新凤霞拿着小花手绢为已经不年轻的丈夫擦拭的右手,依稀可见好看的兰花指。   在与吴祖光交往的日子里,他不止一次地讲:凤霞的出身带给她一些缺点,她如果有对不起人的地方,跟我说,我来弥补。毕竟中国只有一个新凤霞!   吴祖光对妻子的呵护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新凤霞病后,他们家的钱一向是随便放的,也没个数,可是,放在书桌小柜子里的四万稿酬是出版社刚送来的,吴祖光记得清清楚楚,一转眼没了。家里就三个人,那小保姆是新凤霞很喜欢的。吴祖光经过反复思考,决定与小保姆谈话。他关上书房门,压低声音对她说:“擅自拿钱视为偷,偷钱的人就要吃官司的。你如果拿了钱,现在自己交出来,我不再追究;如果没拿或不承认,我去报案,请公安局的人来查。”小保姆哭着把钱交了出来。吴祖光编了个理由让小保姆离开了,临走时提出一个要求:不让她把真相告诉新凤霞,怕新凤霞为信任者的背叛而伤心。他们相知、相爱一辈子,他们是感情上最富有的夫妻,1998——2003相隔5年他们先后逝世,到天国继续他们的神仙眷旅。   吴祖光生前时常有作品集问世,他的文字中贯穿“率真”的秉性,从剧本到剧评、散文,他是“率真”的歌者和斗士。1957年之前,他的文章令人感受到世界在他眼里是阳光普照,他是那么的快活、敏锐、勤奋。难得的是经过三年北大荒劳改和五年“文革”“隔离审查”之后,他依然满腔热情地创作剧本、写剧评,参加社会活动,更加敏锐和勤奋,人们钦佩他是经得起磨难、肩负责任的汉子。(唐斯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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